陈立人
提起现代派艺术,人们最常想起的是毕加索,这位风头十足的老顽童一生屡屡转型,兼收并蓄,面目百变,也许正是因此。学界对老毕的批评,大致是圆滑,好捡他人现成便宜种种,诚是。
现在我们来谈谈马塞尔•杜桑(Marcel Duchamp)。
我不喜欢毕加索,我崇拜杜桑。
被现代派艺术弄得晕头转向的人,照着说吧,恭喜你,你的口气听起来已经象个内行人了。
塞尚是现代艺术之父,杜桑,现代艺术的教父,近一百年来的种种艺术花样,如达达、活动雕塑、废品雕塑、波普艺术等居然都能在他身上找到渊源,包括二十年来在中国大陆逐渐流行起来的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。 现代派的性格和基调,与这位惯于冷酷无情愚弄公众的教父有关。
杜桑于1912年画了《下楼梯的裸女》,已成为美术史经典,中国的美术学院教材中,小心翼翼地选取的现代派艺术章节就有这一幅。
画如其题,不但没有深意,简直就是没有意思¬¬——意旨深远是过时、而且很丢一个艺术家脸的事情——就是在一个画面上画了一个类人形物体下楼梯的连续动作,简洁、有力。这个搞法当时很盛行:照相机一出现,传统的“抓取典型瞬间”的手段也难免是过时、而且很丢一个艺术家脸的事情了,所以人人要往照相机鼓捣不出的方向鼓捣,中国人吹嘘“散点透视”久矣,他们就鼓捣三维+时间,凑成四维。应该说,杜桑这幅“裸女”的搞法并不算新鲜,未来派人在一只小狗身上画了上百条腿,弄成裙子状,“因为它在跑着,所以应该有这么多腿”,这种连时间单位概念都没有的弱智们,有杜桑一出,顿时黯然。不久,杜桑也不耐烦跟他们一起泡了,自己鼓捣自己的去。
他鼓捣出来的叫人大吃一惊。
1917年的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展览,杜桑送了作品,题目为《泉》。
一只尿盆。 彻头彻尾的现成产品,杜桑唯一染指处,就是昂昂然在上面签了大名。
怎么会这样?怎么可以这样?到底是艺术家疯了还是我们有问题了? 艺术家不至于错吧?人家可是审美方面的专家,起码比我光明。 嗯,这玩意儿一定有玄机。 有人似乎猜到了什么,却不敢吭声。 于是,庄严典雅的展厅中,人们围着尿盆踱步,沉思着,不时眼睛一亮,不时微微颔首,不时相视含笑,皇帝新衣的影子笼罩着四周,有一道微光,使尿盆反射着暖黄色光泽。 杜桑笑歪了嘴巴。 “我把瓶架和小便器丢到人们的面前,作为挑战,而他们却赞美它的美学之美。” 一群贱人。 谁招你惹你了? 噢,这个恶毒的玩笑,嘲弄的是艺术本身,倒不是观众。 艺术有什么可嘲弄的? 在一个尊贵扫地的年代,还有什么不能嘲弄? 我说它是艺术,它就是艺术。不可一世的杜桑大师如此说。 精神之标志物不再是心力劳作之结果,而是权威性的指定。现代文化的本质为之一语道破。由创造行为与文化现有的形态(包括物料、思维及生产方式)而生发之不可调和矛盾,除了对这个文化竖起一只中指,艺术家还能有什么作为? 两年后,杜桑重演他的恶作剧,在一张蒙娜丽莎海报上,一笔两笔三笔加了胡子,送展。 他的“作品”技术含量为零,这点不但他自己清楚,而且这就是他的目的之一。 杜桑的动机其实没什么打紧,要紧的是“杜桑现象”背后的社会意识形态。 一个走到了极端,全盘否定美,甚至要把艺术也全面打倒的艺术家,没有被送进疯人院,反而成了艺术大师,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? 极度务实的西方社会无可奈何地把大师的桂冠,加于对之开着恶毒玩笑的杜桑,是因为他们最终认定,这顶桂冠名至实归——有如郑屠鼻子上挨了鲁提辖一拳还喊:打得好! 当世上再无神圣不可犯之事,则世上无所谓异端——只要它能自圆其说,就有存在价值。 杜桑极端,而当一个社会之度量大至把极端的、甚至带有恶意的嘲讽包容,并把它当了一回事的时候,这个社会的成熟程度令人惊叹。嘲讽的存在表明,这种嘲讽具备合理性。萨特之前老早老早,这种价值观就已经存在。而且,包容这个词汇也未必准确,它指向于雅量,而任何雅量都是有边界的。 很可能杜桑对他的成功也有点迷糊,此后声势渐歇。不过,现代主义诸流派的重要特征之一乃是短命,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。 对于他的后来者,杜桑愤愤地说:“我使用现成品,是想使人们冷淡美学,可新达达拿过我的现成品,并从中发现了美。” 对美极端性否定的立场,始终无法释怀。 更后来者,无论摆出何等酷态,变出何种花样,都无法超越杜桑。 圆滑的毕加索、小丑行止的达利,到不了杜桑那个地步:谁的帐都不买。 杜桑完全排除对审美价值的追求,亦摈弃可传承性,而偏偏后来的现代主义流派都或多或少与他有关,他乃是现代艺术之门匙。 杜桑,现代主义之教父。 不可重复的杜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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